奥数天才付云皓自白书:奥数天才坠落之后——在脚踏实地处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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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付云皓——这个曾占领IMO(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竞赛)高点的、备受期待的奥数天才——在接下来的十五年中,意外地在学术界消失了。天赋曾经给付云皓带来过好运气,又让他在之后的人生中吃尽苦头。”
《人物》杂志在《奥数天才坠落之后》一文中,这样描述付云皓。连续两天,这篇报道,以及付云皓对这篇报道的回应文章,在网络上刷了屏。一边是“伤仲永”式感叹天才陨落,而另一边,却是对“普通教师”身份及所附带价值观的思考。
付云皓发表在知乎上的自白书,标题就叫做《奥数天才坠落之后——在脚踏实地处》,他对《奥数天才坠落之后》所传递的价值观表示不理解:难道优秀的人从事基础工作,就是一件很可耻的事情?
截至目前,发表在知乎上的《奥数天才坠落之后——在脚踏实地处,付云皓自白书》,已收获30000多个赞。
而点赞最多的评论,都在为付云皓加油:
支持!中国不缺天才,但挺缺优秀教师的。有些事当事人不想说出来的地方,确实容易被流言蜚语式的揣测占据。
总感觉中国的媒体都是以有色眼光看待竞赛
加油啊,付神!
付云皓是谁?
他是IMO(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竞赛)2002和2003连续两年的满分金牌得主。要知道,在中国国家队三十余年的参赛史上,取得这一成绩的选手只有三个。
而现在,用他自己的话说,是“一名普通师范院校的教师付云皓”。
付云皓在自白书中提到,在采访中,他详细介绍了自己的学习经历和生活状态,并对当时的数学竞赛和现在的数学竞赛提出了自己的一些看法。
但是纵观全文,作者的主旨思想,却似乎是在学科上有天赋的孩子必须要去做学术研究,并得出有价值的研究成果,才叫做成功,除此之外的道路都叫做不成功。付云皓对此感到费解。
奥数天才坠落之后——在脚踏实地处
付云皓自白书
昨天,我的朋友圈被《人物》杂志社实习记者吴呈杰同学对我的专访刷屏了。专访文章一出,有人怒骂,有人惋惜,有人气愤,有人伤心。
《人物》杂志所拍照片之一,尹夕远摄
而我,第一反应是:文章里居然把我每一张照片都弄成黑白的!虽然黑色比较显瘦,我也非常感谢吴记者对我体型的考虑,但是还是觉得怪怪的,每一张都是黑白的,浓浓的过气网红既视感。
我想笔者是想借助图片的黑白用来烘托悲凉伤感遗憾的气氛?或者想表达我对现实的一种无奈和不满?
1、什么是成功?
言归正传。我的第二反应是:对文章内容的略微惊讶。
因为吴同学从3月底联系到我之后,于3月28日中午12时30分-下午1时对我进行了电话采访并约定了面对面的采访时间,又于4月1日-4日进行了面对面采访(4月1日晚6时30分-约11时,4月2日早10时-约12时,4月3日晚5时-6时,4月4日下午1时-2时),之后又在4月20日晚7时-8时进行了电话补充采访。
但是,读完整篇文章后不难发现,对我进行的约10个小时的采访在文章中展现出的东西少得可怜,反倒是对我的学校老师,同学的采访以及作者自身的观点占据了绝大多数的篇幅。
对我的采访,我回答的自然是作者想问的问题,但为何几乎都没有用上呢?
在采访中,我详细介绍了自己的学习经历和生活状态,并对当时的数学竞赛和现在的数学竞赛提出了自己的一些看法。若是采访人物,这些资料似乎是必须的,但是却被掐头去尾。
纵观全文,作者的主旨思想似乎是在学科上有天赋的孩子必须要去做学术研究,并得出有价值的研究成果,才叫做成功,除此之外的道路都叫做不成功。按照这种思路审视,自然明白为何我自己提供的材料几乎没被使用——我作为一个作者笔下“不成功”的例子,却活的很快乐很充实,这些貌似没有必要写进去。
所以,我有一点惊讶,这篇采访到底是记录我本人,还是记录大家口中的我呢?
第三反应:对该报道所传递价值观的不理解。
该文章的作者笔下传递的观点是:优秀的人从事基础工作,就是一件很可耻的事情。
得过imo冠军的人,如果不出意外,他们的征途就一定是高等数学的星辰大海,而不是给一群“二本师范生”教初中数学知识,如果成了付云皓这种去给“二本师范生”讲课的人,那就是天才坠落了。
虽然我否认自己是天才,但仍然谢谢吴同学搜集了我曾经是天才的事例,他很用功,值得表扬。然而,他传递的价值观所带来的负能量,让我不得不发声,我不是为了自证清白而发声,我只是为了朗朗乾坤的正能量弘扬而发声。
首先对于写出这样价值观的吴同学来说,我表示理解作者作为一个还未完全迈出象牙塔的大四学生,有这样的想法实属正常。
在他的认知体系里:学术研究才是上品,普通工作都比较low,给二本师范生讲课,更加是向着地心加速靠拢。
如果一个曾经很成功的天才在后来没有做出经天纬地的成就,而是平平淡淡地生活,那就是失败!
在吴同学对我的报道里,在采访的过程中,这样的倾向很明显。
在4月1日的采访中,我甚至提出了张益唐先生的例子来提点他,并同时提到了,有许多研究者学术能力很强,却始终棋差一招,终其一生也没能攻克想攻克的问题,但他们依然是快乐的,充实的。
那些我花费十天半个月想明白的事情或许没有很大的价值,但多少是一些有意思的结论。而且,抛开研究的结果,研究的过程本身就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了。
作者虽然没有忽略掉这一段,在文章的最后略微提及,但可能在他的眼里,我举这个例子,就是为了在采访者面前平衡一下自己从天才冠军到“二本师范”学校老师的心里落差吧。
然而现在的我并没有这种心理落差。年少时期经历学业上的打击,到很颓废的那段时间是有一些落差的,但这些都已经化解。这么多年的工作生活,让我明白了在大学的象牙塔之外,有广阔的世界,有许许多多的事情等着人去身体力行。
若你头顶光环,身处高塔,或能指点江山,激扬文字,但只有脚落实处,做好每件事,才能积少成多,为社会真正贡献你的力量。
2003年与我同行的五位队友,有两位还在数学的大海中遨游,另外三位则投身了金融行业,这点我在采访时有提到。他们每个人都没有为自己的选择后悔,我也没有。
付云皓获得第44届数学奥赛金牌
2、现在的我,一步一个脚印踩在基础教育的道路上
说了那么多观后感,接下来谈谈现在的我吧。现在的我是一名普通师范院校的教师付云皓。
如果从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来衡量,我和很多本科时期同在北大的同学确实有不少差距,陨落这个词送给我,不足为过。但是从我个人的观感来衡量,我并未觉得自己在陨落,或者是已经陨落。我的观感是:现在的我,正稳稳当当地一步一个脚印踩在基础教育的道路上,在广东第二师范学院这所以培养中小学老师为目标的学校。
这位作者能考进北大,算术水平不会差,我们算笔账好了。
我们一届算100个师范生(实际上一百多),80个去中小学,每个学生平均带10届学生,每届算两个班60人。若真能帮助这些师范生提升能力,那一年的教学里能间接帮助多少小孩子呢?
不知道这个微薄的数字能不能入得了作者的法眼?
13级的春燕同学曾经问我,为什么来这里工作,我的回答之一是,让广东省多几个靠谱的中小学老师。嗯,就是很简单的想法,没有什么星辰大海,没有太多高远的学术理想的宣扬,我只想尽自己的力量,让初等教育越来越专业化越来越有水平,提高师范生的教学能力让尽量多的孩子受到正确的引导。
学术呢?如果说学习是去吸纳前人的经验的话,学术就是将吸纳的经验经过总结探索升华成新的有推动意义的成果。
我从来没有说过我会放弃学术,难道教“二本师范生”就不配搞学术吗?学术何时分了高低贵贱?学术何时端起了架子?学术何时只存在于“高堂之上”?
文中有这样一句话“教育方向的硕士也意味着,付云皓可能从此都和学术研究无缘了。”似乎暗含着一种专业歧视,教育方向和学术研究是两条平行线,似乎优秀的研究者都不能从教师中产生,当了教师就没办法做研究了?
我想国内外大部分学术大奖得主可能会表示很遗憾,因为他们推动了自己所在领域的学术进步,同时他们也是被作者和学术隔离了的这个群体——老师。
我认为学术研究不在殿堂之高,不在噱头汹涌,不在专业名称有多“学术”,不在经费充裕或者有没有所谓的“关系”。
我认为学术,就是学术本身。是因为有热情,所以才去钻研,是因为有碰撞才有火花,是因为有执着所以才耐得住寂寞。
作为一个被全程配图皆是黑白照片的“过气坠落天才”,我不敢保证自己一定会在学术上有惊人的突破,但是我可以说对于学术的追求我没有一刻会懈怠。
《人物》杂志所拍照片之一,尹夕远摄
3、奥数冠军真的偏科吗?
作为一个略微傲娇的“过气坠落天才”我还有一些补充说明,就是关于我除了会数学其他都低于正常水平的暗示。
在作者的观点里,付云皓因为竞赛而放弃一些其它课程是不可取的。我在20日的电话采访中说到了如下事实:
虽然我通过了全理班的考试,但还是由中考正式考进了清华附中高中部,尽管当年清华附中还不是最顶尖的学校,但那分数也不是白菜。
在初中的学习中,我一直是班级前五名,在高一的期中期末考试中,我在全理班也都排在前五名。
高二在冬令营(1月)得到保送资格及拿到北大的保送协议后,才正式停止了其它科目的学习。
读过高中的都知道,高三一整年都是复习阶段,所有的新课在高二第2个学期刚过期中没多久就结束了。停止不足半年的新课学习便被作者视为不全面发展,还要和我在大学的学习挂上钩,这是不是过于牵强呢?
我的语文是不太好,凑合能写出2016年那三万字,也凑合能写出这篇文章;
我的英语是不太好,凑合能写点英文文章,凑合能拿英文讲讲课;
我的化学是不太好,凑合能帮我那个当化学老师的母亲做做卷子;
我的生物是不太好,凑合能帮我那个当生物老师的父亲做做卷子;
我的物理是不太好……算了我物理真的不好。可是讲真,大学物理和高中物理真的是一个东西吗?
最后老生常谈,翻一翻陈年往事。对于我在北大的经历,既然我选择了说出来,那凡是以我为视角述说的,就全部是真话。至于其他人说的些许出入之处,毕竟过去十几年了,许是我记错了,许是别人记错了。最少,我的母亲没有在清华附中教过书,这我不会记错,也有案可查。
我在北大发生的事情,我自己占主要责任。年少轻狂。所以希望在看文章的你,特别是大学生,切记不要挂科,我挂科的事,每次都会被揪出来炒冷饭。
我在采访中说到了,那时的试卷是不允许给学生看的,但是既然任课老师给你的成绩是50多分,那挂就挂了。院系里的老师帮你是情分,不帮是本分。不知为何作者会写出“付云皓认为大家都该来帮他”这种话。作为整个采访都很平静的我,会在这种地方毫无来由地这么说一句?
这样的50多分挂科的经历对我有影响吗?我在采访中曾举到了两个例子。
一个该毕业但有课没过的同学选了我的课重修,平时成绩打满后,期末成绩还差几分才能总评及格,我就在试卷上给他加了几分,毕竟若是挂他,他要再等一年去重修这门课才能拿到毕业证;
在某次数学竞赛结束后,一名参赛选手及其家长对成绩不满意,找到了主试委员会,在征得领导同意后,我拿出试卷为那名选手讲解给分和扣分的原因,解释到那名选手满意为止,毕竟孩子参加一场竞赛,最需要得到的是公平对待。
不管是在大学还是在赛场,学生相对于教师,永远是弱势群体。与其让学生挨一刀,不如自己蹭掉块皮,这就是那段经历让我明白的道理。
至于我现在的职称和工资,与上面所有的东西相比,都是最不重要的事情。做个不恰当的比喻,某个体育奥运冠军退役后做同一项目的教练,你会关心那个教练的级别和工资吗?
虽然作者的整体构架和思路与我的想法大相径庭,但我还是要感谢作者,至少他把很多事实公开了。从此这世上只有对我的议论,而少了对我的无端猜测,毕竟对未知的猜测远比对已知的议论可怕。
很高兴屏幕前的你耐着性子读完我的长文,这是我第一次有勇气在公众面前把往事一一陈列。
现在的我是一名普通的教师付云皓,也许看完这篇文章后,你们依然认为我是坠落的天才,那么我也欣然接受,因为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地的进步,让人成长得更接地气些。
也许的曾经“好运气”让我漂在空中,后来的“坏运气”也让我飞流直下,然而现在的我就是稳稳地在平地耕耘的我。
没有所谓的自甘堕落,没有所谓的“伤仲永”,关心我的人,请不要担心,我在以自己的步调努力和这个时代一起前进着。
我的学生们,老师很抱歉让你们跟着老师一起被小小黑了一下。在这里老师想对你们说一声不好意思。
吴同学文章的开头提到“以培养小学老师为目标的二本师范学校,正在讲授的初中数学内容对学生来说似乎有点太难了,而这些是付云皓在小学就轻松掌握的知识。”,那么你们其中有谁搞不懂初中问题的,请大胆来问我,开小灶都没问题,一定要搞懂,毕竟你们出去后都是战斗在基础教育的第一线。
最后想说一点:
任何志存高远的学术理想,都是干出来的,而不是想当然想出来的,只有脚踏实地,才能撸起袖子加油干,为这个社会,这个国家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。
以下为《奥数天才坠落之后》摘要,作者吴呈杰,点击链接可阅读全文:《 奥数天才坠落之后》
《奥数天才坠落之后》
上课铃像阵雨一般突然而至。刚刚还在和记者热烈交谈的付云皓先生扭头冲进了教室,没说完的半截话头被尴尬地甩在了门外。
他一屁股坐在讲台前的椅子上,抚平呼吸、打开公文包、掏出讲义,像台机器似的熟练地往外蹦词儿,「上节课我们学习了圆幂的定义,以及跟它相关的根轴和根心的概念……」
「那个两届奥数冠军」——尽管不够准确,也大体概括了付云皓前33年的人生里取得的最高成就:他是IMO(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竞赛)2002和2003连续两年的满分金牌得主。在中国国家队三十余年的参赛史上,取得这一成绩的选手只有三个。IMO有「相对困难」和「相对简单」的难度区分,付云皓是唯一一个征战了两届「相对困难」的中国选手。奥数教育权威朱华伟评价付云皓:「他是中国数学界标志性的人物。」
某种程度上,有资格踏上IMO战场的年轻人能代表那一代最杰出的数学头脑。前苏联科学院通讯院士、曾连任两届IMO主席的雅科夫列夫教授下过著名断言:「现在参赛的学生,10年后将成为世界上握着知识、智慧金钥匙的劳动者,未来属于他们。」
IMO参赛者成年后大多会继续从事数学研究,2000年以后的14位菲尔兹奖(被誉为「数学界的诺贝尔奖」)得主中,至少8位都有IMO的获奖记录。但付云皓——这个曾占领IMO高点的、备受期待的奥数天才——在接下来的十五年中,却意外地在学术界消失了。
显然的
52岁的杨建生头发灰白,坐在位于北京大学数学科学学院的办公室中回忆起当年。他曾担任过三届数院学生的班主任,当记者问起对哪个学生印象深刻时,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:「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了,付云皓。」
2003年,付云皓凭借出色的竞赛成绩被保送至北大数学科学学院。刚入学时,他就是同学中名气最大的那一个。名气迅速兑现为「特权」,杨建生指定付云皓当了班长,学院则指派他担任迎新晚会的主持人。
数学语言中有个术语是「显然」,指某样事物非常容易被理解,不需要过多解释,有些恃才傲物的意思。比如,矩阵是显然的,微分中值定理是显然的,以及,「有天赋就能学好数学」也是显然的。
在「竞赛党」的圈子里,付云皓是那个被仰望的对象。在杨建生的记忆中,这个前奥数明星就连讲话也带上了一锤定音的效果,「好像他说的什么都是对的,也未必能听到别人不同的意见。」
靠着数学竞赛的功底,大一上的「三高」(数学分析、高等代数、高等几何),付云皓轻松上了九十。大一上学期,同级同学还常看到付云皓和孙洪宾、万昕等「大神」聚在一块讨论高年级课程。从北大毕业后,孙洪宾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读完博士,前往罗格斯大学任教,万昕则在中科院数学研究所担任研究员。不出意外的话,付云皓的人生轨迹也应如此运转下去。
但在大学里,总有一些不那么「显然」的事情。
一个崭新的世界正在付云皓面前展开。原来除了数学以外,还有那么多新鲜的玩意儿——比如游戏。
对付云皓来说,大学除数学外的必修课也是第一次接触。高中三年,他几乎没学过数学课以外的科目。付云皓对文科的理解是,需要大量背诵,需要把自己能想到的所有观点全都堆上去,而他不愿也不屑这么做。他醉心于《星际争霸》的种族搏杀,从未尝试同学们考前挑灯夜战的复习方式。第一个学期结束时,他发现自己「军事理论」课的成绩是个耀眼的红色数字,他考了不及格,并且是全年级的唯一一个。
受追捧的生活出现了一丝罅隙。但19岁的付云皓并不重视,「这种课又不是数学课。」随着游戏水平的日益精进,紧接着,他又挂了政治、英语、物理这些「扯淡的课程」,加起来满了十学分,收到了一个学术警告。在付云皓的判断中,它们并非是需要引起担忧的挂科。他心疼的是和当时物价水平并不匹配的重修费——一个学分200块,一门5学分的课就要1000块——某种程度上可以被视为来自学校的惩戒。
因此,尽管早有预警,在付云皓眼里,那场改变命运的「意外」也是一瞬间发生的。大一下学期他的物理课是56分,需要重修。当他一年后重修这门课时,一共只见过老师两次,第一次是第一周下课时,申请由于冲突选课不能来上课,第二次是考试前,把所有作业都补交了上去。最后他的分数比去年提高了1分,57分。
得知成绩时他在任课老师的办公室,「当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。」他的第一反应是规则的不合理,在付云皓的想象中,学生任何一门课出了问题,所有人都要想办法去补救。他对老师说:「要是55分以下,我一句话都不会说的,我认了。」他的潜台词是,只差了3分,「老师完全可以提交一份申请,把这个分数改一改。」
老师并没有这么做。让付云皓无言的是老师不通人情的态度,他揣测「人家可能就看你不顺眼」。那时他并不确切知道要为此事承担的后果。「我要是那个时候就懂这些东西,也太不符合年龄了。」付云皓说,事后他才得知,北大的规定是,一门课重修不过即拿不到毕业证,视同肄业。
大二结束的那个夏天,付云皓都希望能要到个说法。有一整周,他每天穿越车流汹涌的中关村北大街,到马路对面的物理学院寻找老师的踪迹,得到的消息总是冰冷的「老师不在」。他最终没有看到那张改变他人生轨迹的试卷,也再没有见到过那个老师。他感觉自己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了。
离开奥数的庇护后,一切都变了。只是付云皓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。
「我贡献出了什么?」
在得知无法毕业后的两年,付云皓过上了一种自甘堕落的生活。同级同学很少再见过付云皓,偶然碰到时也会诧异于他急速膨胀的体型。年级里流传着「付云皓打游戏打到人丢了,家长来学校找」的传闻。连最亲近的朋友都不清楚付云皓发生了什么。
「悲哀、疯狂、堕落」,付云皓总结那两年。他以为自己已经一无所有了,那个曾庇护他的奥数王国却在这时回来了。
朱华伟是那个救世主。当付云皓沉溺于游戏的虚拟时空时,是朱华伟把他从泥潭里打捞起来。朱华伟时任广州大学计算机教育软件研究所所长,他更为人知的身份是从业超过三十年的奥数名师,曾一手开创了国内竞赛数学三大流派之一的「朱派」。
朱华伟对付云皓肄业的事异常愤怒:「他某一方面不行,在其他方面优秀,为什么不能给他发毕业证呢?」朱华伟重重地拍了下茶几,「这就是我们的政策有问题,不能说明付云皓有问题。」
朱华伟决心把付云皓从这个不懂爱惜人才的学校里拯救出来。按照国家政策,肄业生考研会面临重重限制,朱华伟找到清华附中校长王殿军、北京大学党委常委王杰、北大数学科学学院院长张继平,联名给教育部高校学生司写信,再与广东省招办和广州大学打好招呼,为付云皓一人开设了广州大学「数学教育与数学奥林匹克」的硕士学位,「费了很大很大的劲」。
但这个教育方向的硕士也意味着,付云皓可能从此都和学术研究无缘了。他还拥有另外两个选择:再等一年,考北大本校的硕士,继续数学研究;或者投身刚刚兴起的教育行业,加盟奥数培训机构。无疑,这两个选择都蕴含了全盘皆输的风险,而过往经历的「意外」教会付云皓的,恰恰是用低风险低期望的眼光审视未来的道路。「你可以理解成(担心)夜长梦多吧。」付云皓说。
2008年5月,那场破坏力巨大的地震牵动了全国人民的心,也波及到了千里之外的付云皓的命运。他从电视上看到死亡数字不断攀升,经常联系的网友也突然中断了状态更新。他感到无能无力,并开始质疑数学的意义。
在人人日志上,他写道:「我贡献出了什么?两块圆形的金子?两张试卷?或许仅此而已。就算我以后能够站在世界最高的讲台上演讲我的成果,又能如何?得到的,不还是一纸虚名?」
付云皓接过了广州大学的录取通知书。在此前23年里,他的生活半径从未超过5公里:在清华大院出生和长大,从清华附小念到清华附中,又在家门口念了大学。「你也是时候该离开我们了。」父亲对他说。
如同「数学教育与数学奥林匹克」的专业名字,在导师朱华伟的带领下,付云皓开始把大量的时间投入到数学竞赛的培训上来。到各地集训时,总会有几位当地老师喊着「付老师」来敬酒,付云皓一开始还不习惯,之后就能应对自如了。
2009年,朱华伟担任IMO中国国家队主教练,付云皓作为观察员一同赴德国不莱梅参赛。观察员的角色主要是负责「陪玩」,没多少付云皓的事儿。
付云皓站上过两次领奖台,却没等来更大的舞台。顺流而下的时候,他不是没想过转身撞击下自己的命运。2011年,他硕士毕业,报考清华大学的「运筹学与控制论」博士学位,这是他离开北大后试图回归学术之路的第一次尝试。考试都是他曾经学过一遍的内容,付云皓拿出过去几年从未有过的认真劲儿,但当年能够轻松拿高分的试卷,现在看来却是一片陌生。「容易捡了这个,丢了那个,我感觉就没有办法在这些领域里面去通学。」付云皓说。
最终,他没有考上。付云皓把这次失败归咎于过度的数学竞赛训练。他把数学竞赛比作「用手抓饭」,数学研究则是「用筷子吃饭」,前者依赖技巧和爆发力,后者则需要耐心和创造性。一个习惯了用手抓饭的数学竞赛从业者,往往会在被迫用筷子吃饭的时候无所适从。
像是一个连绵不断的惩罚,他意识到,自己再也不是天才了。
人们总是期待进化的发生
清华的博士没考上,付云皓留在广州大学继续念教育数学的博士。博士二年级时,他来北大和清华听讨论班,想了几个组合领域的问题,最快的一天就想明白了,最慢的也只花了半个月。有人劝他发论文出来,他没听,「在我看来是芝麻就不要发了。」
不少数学研究者都珍惜做出来的微小成果,但付云皓觉得这没太大意思,「做出来的东西都好像是别人家的lemma(引理)」,为他人作嫁衣裳似的,发出来丢脸。倒是有两个问题他始终没想明白,拖到博士毕业,拖到结婚生子,也就主动或被动地遗忘了。
在做数学研究的路被彻底堵死后,付云皓来到广东第二师范学院,成为了一名数学老师,一周要教三节「高等数学」课和六节「数学竞赛」课,还有平均每三天一项的行政任务。「饭堂与熊孩子,从此三点一线。」付云皓在朋友圈写道。其余的时间里,他是一位为各大奥数比赛出题、阅卷、颁奖的奥赛教练,一个月要完成十道以上的竞赛题。
多数数学研究者随着年龄增长,「意识」会变好,「操作」会变差,但长期的一线工作让付云皓的操作始终如一。数学竞赛教练圈子流传着一个说法:如果这道题付云皓20分钟做不出来,那一定是道难度超纲的题。他取得了一些地位,也有想学奥数的孩子特地赶来广州找他。
几乎周围所有人都认为付云皓对现状满意,相信他会成为一名出色的竞赛教练,但付云皓对现在从事的职业拥有更为复杂的感受。有时候他会说「肯定是好好做数学比做数学教育意义大」,但有时候又会改口,为数学竞赛勾勒出远大的图景。
他理想中和数学的关系是,一直拥有,但不能时刻相伴。现实是,他做竞赛教练十年了,天花板肉眼可见,每道竞赛题都要拆解成一行行没有生气的解题步骤,重复的讲课和做题让他的思维不得不拉低到学生层面。数学总是以一种毫无美感的面目占领付云皓的生活,他很久没有体会到数学的乐趣了。
刚和记者见面时,付云皓就迫不及待地抛出了张益唐的名字。张益唐在赛百味打工,出人意料地破解了孪生素数的猜想,轰动了沉寂许久的数学界。付云皓说,有一天他也想像张益唐一样,潜心闭关数月,做出个至少对得起自己的学术成果。像是对18岁的自己的一个交代,也像是为了抚慰心里那座喷薄的火山。
采访进行到末尾,付云皓再次提到了张益唐,「也许有几百个像张益唐这样的人没有出来,但可能他们回顾自己一生的时候也是幸福的,做了该做的事情。」
手机在这时响了起来,妻子催促他「回去陪小朋友睡觉」,关于张益唐的话题就这样结束了。付云皓挠挠头,露出了一个抱歉的笑容。
看罢两篇文章,很多人对付云皓路转粉,他们叫他:付神!付云皓的微博上,评论已经有8000多条。
@看到对中小学教师队伍的那段计算非常感动,谢谢您
@看来付不仅在数学中天赋异禀,语文也是无可匹敌啊。这篇反驳滴水不漏,有理有据,诙谐幽默又严肃谨慎,自尊与自嘲齐飞,逻辑共事实争锋。从现实到梦想,从个人价值观到社会价值观,彻头彻尾的反驳了之前是大四记者采访杜撰。科学研究是浩瀚苍穹,教书育人亦是苍茫海洋。观点正,能量也正。
@作为一名师范生,不只一次地听身边的人讲类似于“混得有多惨才会去小学当老师”这样的观点,很是心寒。为什么在当下(小学)老师会成为如此不堪的职业?家长们以自己的儿女为赌注来信任我们的教育,这难道不值得我们主动为教育事业投入最大的热情吗?为什么总有人要把这视为是无路可走的无奈之举呢?
@这才是给浮躁的社会一个正确的价值观
@读后十分敬佩,绝没有坠落,而是真的升华,这真的是一项伟大的事业,通过教育师范生来整体提高我国基础教育水平。那个采访同学不懂这些罢了。。
@昨天看了那陨落文,觉得为主角可怜、偏执、弱智、毫无社会生存能力,被记者带到批判“为了赢奖牌无所不用其极的体制毁灭天才”的坑里去了。刚刚看到主角的回复文,这逻辑严密,这文笔流畅还蛮与时俱进,哪里有跟社会脱节和无法融合的样子。并不是居高位当领军才算是天才的成功,这道理为人父母应谨记。
@您的文章,我读得热泪盈眶!
@敬佩这样看过高处风采然后还处事淡然的心态。
@说的太好了!!相比之下那个大四的学生,北大高材生,一个新时代的青年,所拥有的价值观竟然还这么俗套,不知我们的思想是进步了,退步了还是原地踏步了?
有意思的是,有人翻出了付云皓两年前的一条微博——
看到这里好穿越~~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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